从恐龙到鸟类,藏着什么演化密码?:周忠和院士谈古生物学

日期:2025-12-20 22:57:21 / 人气:5


近年来,古生物学界取得一项重大成果:确认了鸟类是恐龙后裔。不少人甚至因此惊呼:鸟类就是恐龙,所以恐龙没有灭绝!
中国科学院院士周忠和就是这项发现的主要贡献者之一。2025年8月,他与另外两位古生物学家徐星、季强共同获得2025年未来科学大奖“生命科学奖”。
三十多年来,周忠和院士与同事发现并研究了一系列从恐龙到鸟类的过渡物种。他们通过系统发育分析、解剖学研究和功能推测,从形态和功能上建立了恐龙与鸟类之间的联系。
本期《锚点》专栏,我们将跟随周忠和院士进入那用化石串联起的古生物学世界,通过侦探般的视角考察亿万年前恐龙的羽毛翅膀、起飞动力和龙鸟渊源。周忠和院士主要围绕生物演化和达尔文进化论分享见解,并展望古生物学的未来。
1990年
从事鱼类化石研究的周忠和意外发现了两块距今约1.2亿年的鸟类化石——后来被命名为燕都华夏鸟。这是当时已知保存最完整的白垩纪早期鸟类化石。以此为契机,周忠和弃“鱼”从“鸟”,开始了对中生代古鸟类的研究。
1995年
周忠和与侯连海等人在辽西发现并命名了孔子鸟。这一发现填补了从始祖鸟到现代鸟类之间的重要演化环节。
2002年
周忠和、张福成等人发现了震惊学界的热河鸟化石。该标本揭示的原始骨骼特征表明,鸟类和恐龙有着密切关系。此发现也首次从鸟类化石角度为“恐龙起源于鸟类”假说提供了有力支持。
Q:可否先请您介绍一下古生物学这门学科?
A:
简单说,古生物学就是主要研究化石的一门学科。研究的东西很古老,学科本身也挺古老。
我曾经将古生物学工作比喻为侦探的工作,它实际上就是研究史前生命。化石这些史前生命要保存至今,真的太难了,绝大部分都留不住,少数保存下来的,其信息又不完整。比方说,恐龙活着的时候是有血有肉的生物体,但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化石,绝大多数都是骨骼,可提供的信息非常有限。
怎样从这类有限的、支离破碎的信息里,提取有用的线索,然后复原远古生命,重建它们的亲缘关系,了解它们的生活习性——这些就是古生物学家做的事。
Q:您的主要研究成果是确认了鸟类是恐龙后裔。此结论是经过斗争后才建立起来的。这中间经历了一个怎样的过程呢?
A:
早在1868年,赫胥黎(Thomas Huxley)就提出了鸟类起源于恐龙的假说。过了几十年,有人开始逐步推翻该学说,提出了槽齿类起源假说:鸟和恐龙可能有共同祖先,但鸟并非直接从恐龙演变而来,二者是姊妹群的关系。
到了20世纪70年代,美国著名的恐龙学家约翰·奥斯特罗姆(John Ostrom)观察了一些新发现的小型恐龙化石,并通过解剖学分析得出判断:它们与鸟类高度相似。比如,这些恐龙的翅膀上或者说是手上长有三根手指,此特征与最早的鸟类始祖鸟一致;它们每根手指的指节数量也和始祖鸟非常相似。
Q:始祖鸟是哪一年发现的?
A:
1861年,这是发现第一件始祖鸟化石的时间。
奥斯特罗姆虽然是研究恐龙的,但他曾花费大约一年时间在德国研究始祖鸟。1976年,他写下一篇极具分量的文章,推动了鸟类起源于恐龙这一旧学说的复兴。
再后来,又涌现了大量新发现,其中最重要的是来自中国的化石发现。从大约20世纪90年代开始,我国发掘出一系列长羽毛的恐龙的化石,如顾氏小盗龙等。过去,我们认为羽毛是鸟类特有的,但这些化石更新了我们的观念。它们在骨骼方面也有诸多近似鸟类的特征。因此,我们建立起很多从恐龙到鸟类的演化序列,发现了一系列过渡类型,从而填补了部分演化空白。
实际上,我最初是研究鱼化石的,后来转向了鸟类化石。我在1990年发现了第一种早期鸟类化石(华夏鸟),这比“长羽毛的恐龙”的发现时间要早。从1990年到今天,我们的发现之旅已持续三十多年,命名了几十种早期鸟类。
Q:我经常听到一个说法:鸟就是恐龙,所以恐龙并未灭绝,我们每天都能见到恐龙。甚至有人说:我们还每天都在吃恐龙呢。这种说法对吗?
A:
要说“鸟是从恐龙变来的”,这话其实没问题。但我认为,目前我们尚未建立完全成熟的生物分类体系。传统分类法和现代分类法都存在问题。
假设现在要给动物分大类,按照传统分类体系,鸟类应当属于鸟纲,恐龙作为爬行动物,应当属于爬行纲,这二者看起来差别巨大,毫不相关;但按照更强调亲缘关系的现代分类体系,怎能不相关?毕竟,我们都知道鸟类是从爬行动物演变而来。在现代分类体系下,一个分类单元要包括它所有的后代,那就意味着,爬行动物应当包括哺乳动物和鸟类——如此分类就有点乱。
在我看来,分类是有人为性的,它是约定俗成的,旨在方便交流。举例来说,按照达尔文的理论,从恐龙到鸟类逐步演化的过程中,一定会出现又像恐龙又像鸟的动物,我们也找到了很多这样的化石。那究竟该把它视作鸟类还是恐龙?分辨标准是什么?
曾经有位同行开玩笑说:两块化石,代表两种动物,它们之间有一段演化空白,假如新发现了一块过渡类型的化石,放到那段空白里,就会导致一段空白变成两段空白。以此类推,发现得越多,空白段就越多。
我曾经把这种情况称为幸福的烦恼,即化石发现越丰富,过渡类型越多,越能真实地反映历史上的生物演化情况。
现在回到你一开始的问题。如果说恐龙有后代延续至今,我们当然可以认为恐龙没有灭绝,也可以把那个后代称为“活着的恐龙”。这(从现代分类学视角来看)都没错。但从另一个层面(传统分类学视角)来看,这又不对,因为已经变成鸟类的“恐龙”不能再被叫作恐龙。
Q:这让我想到一件很好玩的事情。我小时候听说过有种会飞的龙,叫作翼龙。过去我一直以为它是恐龙,直到最近做调研才发现,原来翼龙不是恐龙!您可以聊聊这方面的内容吗?
A:
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误解,主要原因在于名字。
我们知道,“龙”的形象是古人想象出来的,是多种动物的组合体,主要像爬行动物。而“恐龙”(dinosaur)是外来词,由英国古生物学家理查德·欧文(Richard Owen)命名,其字面意思是“恐怖的蜥蜴”,dino对应恐怖,saur代表蜥蜴。蜥蜴可能就代表一种爬行类动物。类似的还有“鱼龙”(ichthyosaur),即“鱼形(ichthyo)的蜥蜴”。“翼龙”(pterosaur)就是“有翅膀(ptero)的蜥蜴”,或者说是有翅膀的爬行动物。
翻译成中文后,我们都称它们为某某龙,这种称呼容易让人误解。
此外,不同龙之间的亲缘关系也分远近。比如,翼龙与恐龙的关系更紧密,沧龙则更接近蜥蜴。这几个都属于爬行动物。
Q:翼龙和鸟类是什么关系呢?二者都能飞行,但它们的亲缘关系反倒没那么近,对吗?
A:
对的。这二者的飞行能力应当是各自通过独立演化获得的,飞行机制也不同。鸟借助其特殊的骨骼结构以及主要由羽毛组成的翅膀实现飞行。翼龙飞行靠的是皮膜。
Q:就像蝙蝠一样,对吗?
A:
翼龙的皮膜附着于骨骼上,能提供飞行动力——这方面与蝙蝠很像。但二者又不完全一样。蝙蝠是哺乳动物。
事实上,关于鸟类飞行能力的起源是有争论的。有两个相互竞争的假说:树栖起源说和地栖起源说。树栖起源说认为,动物在获得飞行能力的初期阶段,曾于树上生活,它们在树枝间跳跃、滑翔,然后逐渐演变为飞行者。地栖起源说由复兴“鸟类起源于恐龙”假说的奥斯特罗姆提出。他认为,鸟类的恐龙祖先们——那些靠两脚奔跑的小型兽脚类动物——会在奔跑的过程中扇动翅膀,慢慢地就变得能飞了。
当时我和徐星就觉得奥斯特罗姆的理论不对。我们的研究支持树栖起源说。其中一项证据显示,某些恐龙能爬树,比如小盗龙。小盗龙化石的一些解剖学特征(比如脚趾的部分结构)让我们觉得它更适合在树上生活。
Q:古生物学家的工作似乎非常辛苦,听说你们经常需要去野外、挖化石,另外还需要用现代科技手段做分析。可否请您介绍一下您工作中用到的一些科技方法?
A:
除了野外工作,古生物学研究者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室内度过。室内工作包括对化石的修理、观察、测量等,以及通过各种设备分析化石。
随着科技的发展进步,我们运用的技术越来越丰富。其中有一些高精度的技术,比如计算机断层扫描技术,可以让我们从更微观的层面观察化石的内部结构。还有些技术侧重于化学成分分析,比如质谱技术,能精确测定化石元素组成。此外,工程软件可用于分析诸如“恐龙下颌的咬合力有多大”之类的问题。
古生物学与地层学这个学科也密不可分,因为古生物学研究者需要研究化石所在地层的岩石。
我们经常提到的中生代、侏罗纪、白垩纪等,都是非常重要的年代概念,若无年代,谈论演化时就少了一种框架。对我们而言,来自不同时代的化石承载着不同的演化意义。
大约在1999年,我们与国外学者开展合作,研究了与化石保存在一起的火山灰的夹层。我们从里面取出一些矿物,包括长石和锆石,然后用它们做放射性同位素分析,最后精确地定年。后来国内也有其他学者开展此类工作。因此过去二三十年间,定年技术的精度有了很大提升。
说来非常有趣,现如今我们重点关注古生物化石的年代,但在古生物学刚诞生之时,它的主要作用其实是帮助定年!
在还没有放射性同位素定年方法的时候,我们不知道某一条地层是哪个时代的,但我们知道生物演化有规律可循。不同时期(例如侏罗纪和白垩纪)的生物,其发展阶段和化石组合不同。我们可以根据化石组合判断地层年代。
另外,地质学家也能告诉我们,物种在它生活的时代面临何种环境。这对于我们从根本上理解进化而言是至关重要的。
Q:目前我国的古生物学在世界上处于什么地位?
A:
我觉得我们的优势很大。首先,我们地大物博,资源丰富。从化石资源和地质资源来看,我们绝对算得上大国。我们有各种不同地质年代的化石,有许多世界级的化石宝库,如热河生物群、燕辽生物群以及距今五亿多年的澄江生物群……
Q:据说我们发掘的恐龙化石在数量和种类方面都已是全球最多的了。
A:
关于数量,我不确定。至于种类,有人做过统计:全世界已经命名的恐龙物种有两三千种,其中有三百多种来自中国。在那些公认比较可信的恐龙物种中,由我国贡献的占比最大。
Q:从这个意义上说,我们是不是成了“恐龙第一大国”?
A:
可以这么说吧!(对话双方笑声爽朗)
但要论是否最强,我觉得还不好说。在原创理论贡献方面,我认为我们与发达国家仍有一定差距。
中国古生物学实际上有不错的历史底蕴,这是另一大优势。在20世纪20年代,中国古生物学刚刚起步,那时就有一批从国外回来的学者,所以我们起点较高。
在我看来,中国古生物学目前取得的这些发现还是比较有国际影响力的。《科学》(Science)杂志曾于2001年发布专题介绍中国的古生物学。这是他们历史上少有的。
Q:进化论是一个您经常谈论的话题。为什么您对进化论如此关心?
A:
古生物学与进化生物学密切相关。
实际上,大众关于进化论的误解非常多。举个例子,不少人会将拉马克的进化观点,比如用进废退和获得性遗传,强加到比他年轻六十多岁的达尔文头上。
达尔文的核心思想是自然选择。大家常管这叫“物竞天择”“适者生存”。“物竞天择”听起来就还好,但我觉得“适者生存”一词带来了误区。“适”往往代表主动适应。生物学中也有适应的概念,但这种生物学适应更多是被动的,是自然选择的结果。当你看到某种动植物与其所在环境特别匹配,这实际上就是大自然日复一日筛选造就的结果。而大家往往只看结果,却忽略自然选择的过程。
另一个较大的误区在于认为进化是有目的、有方向性的。仿佛我们人类是进化的终极目标,一切进化都围绕人而来。这完全不对。人类的演化确有规律可循,但也存在极大的偶然性。假如地球生命演化历程重来一次,可说不好,是吧?
所以说,进化实际上没有必然方向。而后知后觉的我们喜欢根据结果往前推过程,然后总结出所谓方向性。
这也是许多科学家喜欢将evolution翻译为“演化”(不预设方向和目的)而非“进化”(隐含生物从低等向高等发展的方向性)的原因。
Q:您曾在演讲中提及“媒体常报道某研究挑战了达尔文的进化论”,那么在历史上,是否出现过真正对达尔文构成挑战的理论?
A:
我认为真正能挑战达尔文的学说是木村资生在20世纪60年代提出的中性突变理论。
该理论直接指向达尔文“自然选择”这一核心思想。木村资生认为,生物体的基因突变大部分都是中性的,是随机、偶然的变化,既不提高也不降低生物体生存与繁衍的能力,因此,自然选择对它们不起作用。
围绕中性突变学说的争论持续了几十年才得以平息。大家发现彼此争论的不是同一回事儿。我们知道,物质在不同层次上适用的规律是不同的,而中性突变主要还是发生于分子层面(这不是达尔文理论涉及的层次)。
此外,学界也意识到,基因突变虽然大部分是有害的或中性的,仅有极少数利于生物体生存和繁衍,但只要存在这少量的有益突变就够了。生物演化就是如此。此外,遗传漂变也强调,种群规模变得很小时,结果有很多不确定性。
鉴于上述种种,科学家越发确信,进化结果没有方向性,而是充满随机性。
Q:是否可以这么说:中性突变理论认为,即使环境不改变,只依靠分子的随机突变,也足以产生新物种?
A:
是的。我认为分子生物学的确提供了这样一种视角。实际上,木村资生的理论并未真正挑战进化论,反倒是丰富了达尔文的学说。
Q:关于古生物学和进化论的发展趋势,您有什么看法?
A:
现在有一个相关领域叫进化发育生物学。它将发育生物学与分子进化的部分内容相结合。古生物学家也会参与这个领域的工作。
在我看来,生命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是几十亿年来生命演化的核心。环境里很多都是选择因素,比如温度、二氧化碳的浓度、氧气的浓度这些变化,再比如现代人面对的某些重金属元素、精神压力……这些都是外部环境因素,能直接影响人的基因表达、疾病风险。
我认为在这些方面还有很多工作要开展。这些探索也有助于我们更深入理解进化的过程。
Q:您认为古生物学领域亟待攻克的核心问题是什么?
A:
基于古生物学这门学科的特点,要说核心问题,还真没有。但古生物学要取得新突破,一定程度上需要借力其他基础学科的发展,包括物理学、化学、生命科学和信息科学等。
这些基础学科可以提供我们需要的工具,比如用于提取和解读化石信息的先进技术。再比如,关于进化的理论或地质学的方法,或许有望带来更理想的测量精度。
我们当前面临的一个最大的问题是,古生物学研究和现代进化生物学研究,二者关注的时间跨度天差地别。古生物学研究者动辄就以百万年计,而现代进化生物学的研究者往往更关注几年或几十年的跨度。双方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对话。
所以说,技术的更多跨学科应用以及科学家之间的“古今对话”,可能是未来古生物学发展前行的动力。"

作者:欧皇娱乐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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